《平原上的水闸》
冯会恵
夏季的水闸多有生机。这是站在村外的第一水闸。
上游高涨,流水汤汤,下游低回,时而见底,两岸树木葱郁,阳光下泛白发亮。听说水闸脚下藏鱼,个头大,模样罕见,我望上一眼幽蓝幽蓝的水,心便怯了三分,不见干涸的水域究竟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玄机,让我迅速收回摸进去的勇气。可是,到底还是有人胆大,他两手拨水数次,哎呀一声怪叫,更是加重了我的好奇。咋样?我抻长脖子问,他说手碰到了大鱼,尾巴跟扫把似的,可惜溜了。他说着话退回,高抬脚轻落步,似乎生怕惊动扫把神鱼。
稻田下秧的时候,下游土地口渴咧开了嘴,需要开闸灌水。摇把一摇,再一摇,起,水卷着浪花顺着闸口冲过来,泡沫飞溅,气势汹汹,要淹没架在两岸的圆柱形通道了。人们说,此时从这儿走上一趟能练胆量。胆量藏在肚腹之内,谁知大小?于是我爬上石头底座,想试一试。从石头上爬上就得爬下,用腿丈量,不够尺寸,脚尖够不着地面,需要纵身一跳。我有顾虑,万一鞋子掉落,浪花会迅速把它卷走,万一人掉落,大水也不会手下留情。于是,腿打着哆嗦返回,爬行一段后举起双手投降,俘虏似的。我深知,身后那道水泥铸成的闸门是我迈不过去的坎儿,它就像一堵墙,横在前路,就像一个人,如鲠在喉。多年后,矗立在心中的闸门依然牢不可破,那是我现实以及梦境里的仰视。
当年,做水闸的匠人巧妙,他不仅把劳动人民的愿望赋予给了水泥板,让水闸有了庄严的使命,还把凶险赋予了它。水灾需要震慑,不成想,气势大的水闸既震慑了水灾又震慑人。工匠的坟地就在不远处,起初是一个土包,后来附着了闲花野草,一年枯一年绿,新草盖旧茅,看上去旧颜新貌,蓬蓬勃勃。水闸上没有留字,匠人没做任何记号,也许不想给这份粗糙的作品增添任何一丝隐忧,也许是忘记,总之时间和人物都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模糊起来。
来年春耕时节,水闸还是发生了故事。
下游村长姓董,是来自山里的移民,走马上任已近两年。一个外乡人当村领导不易,人生地不熟的,开始人们都不看好,甚至嗤之以鼻。尤其前任、前任的前任好不到哪去吧,倒也坏不到哪去。但凡带有什么头衔的,诸如“长”啊“记”呀的,人们都心存芥蒂,保持距离。后来人们渐渐发现,人的眼光善变,有峰回路转那一天。也不知道转折点在哪儿,只知道董村有仙气,自带光芒,两袖生风,就像白云深处的来客。
去县城办事,董村打破以往租车吃喝的常态,自己骑一辆加重自行车跑来跑去。他生怕车胎慢刹气,备了打气筒,就在车子的后座斜斜地别着,像别在姑娘头上的发卡,打气筒成了这人的装饰。每每遇见,村人总是眨眨眼相视一笑,大概一致怀疑这个来自山里的家伙脑子出了什么问题,或者一打出生就有了问题。在县城,凭他三寸不烂之舌,硬是把多年路难行的问题给解决了,这件事让人们大吃一惊。
修路了,几卡车水泥沙子齐刷刷堆在路边,已是晌午时分,董村说,大家都回家吃饭吧,我看墩儿。说完,他看好一片小树荫,蹲下,从挎包掏出白花花的馒头吭哧一口咬了下去。馒头硬,晾了大半天,当然有响声,那响声惊得天空刷拉一下湛蓝湛蓝的,呆了在场人,也轰动了全村老幼。
薅草时节,别人家稻田齐整,他家地里的稗草高出一头多,还摇头晃脑的,没娘管的孩子似的。知情人说,他忙村活儿,无暇自顾。老婆山里人,久病,平原活干不得,尤其还要踩泥蹚水,生活太难了。于是,村民行动,一天之内,人比稗草多,那么多地,薅草完毕,修整完好。那天顶着炎炎烈日,好事者请来了记者,热心人送来了馒头,菜农送来了黄瓜西红柿,场面很火,也很温情。董村一激动,眼睛一红,鼻子一酸,一句话不说,眼泪吧嗒吧嗒落。
眼前的斗争有导火索,下游人花钱买水,被上游人落闸截流,这是其一,其二,就在水闸旁,因为理论开不开闸的问题,董村挨了一掌。可气的是,对方的手失了分寸,竟落在他黝黑清瘦的脸上,还裹着一阵急风。下游人的善良和义气本来是隐藏的,谁让那水非得路过上游呢?用些无妨,这下成了人家自己的,好像是他们花钱买的,于是火山喷发了,拿镐的,抡锹的,挥拳头的,理论的……他们的口号简单,不为别的,只为那无礼的一巴掌。
那是一个虫鸣蝉叫的夏夜,在两村交界的桥头,高高的河堤上,下游人一哄而上,抬起上游一人,打着悠圈儿作势要扔他进河。大水奔涌,流经桥头,串到桥尾。上游人傻了,呆若木鸡。最终,政府工作人员出面调解,上游人才妥协,鞠躬道歉开闸放水。那一年,河堤上花团锦簇,明黄的、亮白的、炫紫的……美极了。夜晚,水闸上的抽水机轰隆隆响,水渠里都憋满了水,鱼们摸黑闯了进来,水闸两边的稻田地都是晃动着的手电光,村外好像萤火虫的天堂。秋天来了,水闸两边的稻子穗大饱满,黄澄澄金灿灿,稻田一望无际,无比壮观。
后来,我在静谧的午后零距离接触过另一种状态的水闸。那是一个春天,阳光灿烂,篱墙内梨花开,桃花艳,春色满园。很意外,农业园大门紧锁。我们左兜右转,发现了一个水闸。比较而言,这个水闸小巧而曲折,陈旧而荒芜。水闸下,站着大片无人收割的蒲苇,茎叶都打着蔫儿沉默寡言。水淤积分布,左一片右一滩,像一块又一块的补丁,装点着荒废的水沟。它迂回的水泥板小路仅仅够到我脚掌宽,想进到园子,别无他路。
从石头座爬上去,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少年的身板,比较而言,熊一样笨拙。后面那人伸手一托,轻轻一递,我才借力而上。我轻飘飘的身体距离天空很近,白云触手可及,感觉恍然隔世。匍匐在水闸上,我激动万分,顺手捏了几根年长的苔藓,苔藓毛茸茸的,灰绿色,有些暖手。颤巍巍爬过青石板,一条蛇蜕突然映入眼帘,我一声惊叫,怕踩了地雷似的逃开。那人笑得不行,满眼的宽容和审视。他不知道,水闸藏匿过多少个少年梦,比如像董村一样,做一个受人以渔、被人爱戴的人。长大后也加入中国共产党,立身以不妄语为本,做官以不要钱为本。以至于离开时,除了几次回眸,还用相机不同角度的留念。灵魂没有突兀的诉求。水闸总是先于我,又总与我有益,这样,一上,一走,一飘摇,待平稳落地,就觉得,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。
平原有无限的延展性,一直长驱直入伸向海边。在离海很近的地方,远远地,隔着轻纱一般的雾,一道水闸映入了眼帘。在我惊叹它气势无比恢弘的时候,有人指给我说,那是一道咸淡水闸,言外之意就是海水淡水的隔离带。我忍不住仔细看,水闸是凝固的,是沉默的,它坚守着自己的岗位,那么宽,那么长,那么大气磅礴,那么雄浑有力。估计没有人闲来无事,能够爬上爬下。神奇的是,它先进了许多,超越了我的想象,每一次拦腰截流,每一次开闸落锁,只需要一个人用一根手指摁下一个按钮。只是不在它身边长大,不知这道水闸修自何年何月,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沧桑,也不知水闸背荫处长成了多少层苔藓,趴了多少条蛇蜕,更不知在这道闸门旁,换过几任村长,发生过多少感人的故事。
水闸作为平原上为数不多的旧物,风干得像一个核桃,皱巴巴的面孔被时光包裹得严丝合缝。每每出行,我的眼睛都不愿错过任意一道水闸。那些倏然而过的水泥柱就像老村长,忠于职守,菲言厚行。我注视他,他也注视我,让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何等的渺小与浅薄。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更像佛,有引领和召唤作用,不管为人还是处事。